神神鬼鬼都是长工 文/张开基
从明末清初随着郑成功赶走荷兰人开始经营台湾地区以来,除了掀起了大规模的移民潮,同样也掀起了大规模的「移神潮」,像最普遍的佛祖、观音、玉皇大帝到妈祖等等佛道神祇,以及地域性神祗代表的「开漳圣王」与「三山国王」等等都被各时代先后移民纷纷迎来台湾供奉。
在那种必须在这块水土不服,处处充满未知与危机的新天地中奋力生存,人们当然会虔诚的祈求于各种神祗的庇佑,甚至于为了对抗疫病,连瘟神也一样虔诚膜拜,同时随着在开疆辟土中,因为争夺土地资源或者交易纷争而被原住民砍杀,或者因为漳泉械斗,闽南客家间的仇杀,以及由于瘟疫和天灾而死亡的人数极多,更由于早期的移民多为无家无眷的罗汉脚(单身汉),死后无人祭祀,于是,台湾各地那些「万善同」、「有应公」正是收纳这些多数骸骨或者说无主孤魂的处所,但是基于中国人传统死者为大的观念,仍然会受到乡人的香火祭祀,再加上祭「地基主」的风俗信仰,台湾的鬼神信仰是相当热闹的。
但是,不论信奉的是何种神祇,基本上,长久以来,一般信众在心理上,还算是蛮虔诚的,几乎从未听闻过有侮神毁神的行为,然而自从台湾地区开始风靡于大家乐、六合彩的全民赌博运动起,神明的地位却突然一落千丈——
这当然和求明牌妄图一夜致富的贪鄙心理有关;那些财迷心窍的赌徒,为了得到选号签注的灵感,往往会求助于各种神明,希冀由于神明的指点,得到明牌的数字,签中号码,博得巨额的彩金,同时也会许愿如果中彩,将会以各种方式来「酬神」;
可以想见的是;这类会四处去向神神鬼鬼求明牌的赌徒,签注的金额都绝不会是少数,也绝不只是随兴玩玩的心理,当然是非常认真的。但是,相对于乱数的机率,真正中彩的人虽然有,却是极少数极少数的,而绝大多数的赌徒总是会扛龟的,除了大失所望,相较于他们的认真程度和签注扛龟的巨额损失,对于那些他们曾经向之祈求明牌并许愿过的神神鬼鬼不只是质疑,并且更因此迁怒,于是有一些一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的无赖之徒在抓狂之余,竟然会放火去烧庙,或者是拿刀去把神像给劈了———
在我的记忆中,大约七十年代,正是对爱国奖券签大家乐的疯狂浪潮中,最先被抓狂赌徒放火焚烧泄愤的庙宇,好像是北部某处的「九天玄女宫」,由此开风气之先,台湾各地神坛庙宇里原本一直被虔诚供奉,高高在上的神明就遭了殃———–
有些是被扛龟抓狂的赌徒用刀劈的支离破碎,有的被放火焚烧的变成焦炭,有的更被扔进河里放水流,于是突然的,台湾地区又凭空多出了一种神祇,叫做「落难神」,只要每逢大家乐或六合彩开奖之后,全省各地就会多出许多被砍、被烧、被放水流的「落难神」,后来多到居然有人专门建了简陋的棚子来收容这些被人弃之不顾的破败神像,令人看了之后真的是啼笑皆非。
在大家乐、六合彩风靡全台之际,还有许多庙宇不甘寂寞的由乩童宣称神明附身为赌徒开明牌,而原本没有乩童的同样不惜重金礼聘一些乩童来为赌徒们开明牌,一时全省各地的乩童立即身价百倍,供不应求,于是,许多「乩童补习班」也因此应运而生,简单操演一下,乩童就速成出师,前往各地神坛庙宇为赌徒服务。
但是,同样的,能够中彩的永远只是极少数,那些屡屡全省各地疯狂求明牌却屡屡扛龟,甚至因此倾家荡产的绝大多数赌徒,在失望愤怒之余会善罢甘休吗?于是因为不甘寂寞而请乩童开明牌的神坛庙宇必然成为众矢之的而遭到程度不一的报复泄愤,那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人,但是也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庙宇并没有雇请乩童开明牌,是因为赌徒自行去供上香灰,面粉查看明牌的,在扛龟之后一样遭到池鱼之殃。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台湾神明的地位一落千丈,更看到台湾民俗鬼神信仰的非理性一面,尤其是赌徒们贪鄙可憎的行为更令人为之齿冷。但是也因为这样光怪陆离的台湾特有现像,却让我们赤裸裸的看到了台湾鬼神信仰的本质,进而可以推想到其实整个中国自古以来鬼神信仰的本质;
那就是在表面上,由于儒家「敬鬼神而远之」的思想影响,一般知识份子对于神神鬼鬼确实是「敬畏有加」的,而普遍的社会大众因为民智未开,所以在敬畏之余,为了祈求庇佑及消灾祈福的目的,对神神鬼鬼却是以笼络和谄媚的行为来加以祭祀膜拜,不但不「远之」甚且还十分的乐于亲近,而且不但不只是举家前往神坛庙宇去祭拜,更进而把神神鬼鬼的偶像恭迎到自家原本只供奉祖先的神桌上来敬拜,心态则是把公庙中号称威灵显赫的神明恭迎回家成为私有的「家神」,妄图只庇佑自己一个家族的平安富贵。
但是,也因此,那只是在表面上的崇敬,骨子里却已经贬低了神明的地位,更直截了当的说,其实在实质上,中国人是有着不自知的矛盾行为的,一方面对鬼神十分敬畏,一方面又把鬼神当成仆役来差遣使唤。正如同主子对于一般仆役的作为;那就是一手糖果,一手鞭子、赏罚分明的两面手法,除了平常早香晚香的恭敬膜拜,而且每逢初一、十五或者神明寿诞更大肆铺张以丰盛的牲礼来祭祀,但是,这怎么说都是一种交易行为,因为都不只是虔诚的单纯信仰而已,其背后的目的却是希冀因为自身这种谄神媚神的作为,可以借此博得鬼神的欢心,从而得到庇佑与降福,反正总是不脱求财,求寿,求富贵,求安康,甚至求横财的自私目的。
于是,自身或家人生病时求鬼神庇佑或赐药治疗。
参加科考时求鬼神庇佑而金榜题名。
缺钱时,祈求鬼神庇佑赐予财富。
开店时,祈求鬼神庇佑生意兴隆,财运亨通。
自身或家人出远门时,祈求鬼神庇佑旅途平安。
单身的男女祈求鬼神庇佑能找到如意的对像。
失窃或有人口牲畜走失时,祈求鬼神庇佑能速速寻回。
有天灾、兵祸时祈求鬼神庇佑能够消灾解厄。
没有子息或者人丁单薄时祈求鬼神庇佑能够多子多孙,人丁兴旺。
凡此种种,无不是自私心理作祟,目的则不脱「消灾祈福」,倒是从来不见有人是为了祈求自己德行增进,造福人群的。
也因此祭拜鬼神的目的,只是在祈求这些鬼神能够法力无边的满足顺遂一己之私心私欲而已。也于是,所谓的神神鬼鬼也就成了中国人的长工,而且还必须是万能的长工,既要是医生、名师、无偿的金主,又要是好媒人、警察、私家侦探和保镳,有些更甚而为了报复仇家,更希望这些鬼神是自己雇用的杀手去惩治对方————-
但是,一旦这些神神鬼鬼没有满足祭祀者所愿时又会如何呢?
轻者信众不再祀奉,改拜其他鬼神,重者,家神又会被送回原来的神坛庙宇里去,但是,在大家乐、六合彩盛行之后,更严重的却是会被砍、被烧、被放水流。
所以,追根究底的来探讨,其实,那是因为中国人太聪明也太自负了,早就看穿了所谓的神神鬼鬼根本没有那么清高,那么的神圣不可侵犯,人们充其量也只是在表面上予以「敬畏」,人和鬼神的关系则只是物质供奉和获取上的一种条件交易关系,所以,鬼神的崇高地位只及于表像,在骨子里只是中国人的长工而已,而且只是万年长工和万能长工,一旦有所「不能」时,一样可以炒鱿鱼请祂滚蛋,或者加以大肆凌虐以泄愤。
当然,在此也有必要更深入的来探讨一下这些中国人万能长工的真正本质;
其实,从原始「撒满教」的万物有灵论以来,中国传统道教以及民俗宗教中几乎是把天地山川、树石花草、碗筷桌椅、床灶门梁全都封了神,特别是在一般民俗宗教之中,其中不乏因笼络谄媚而被「神化」的鬼怪精灵、魑魅魍魉,也有原本神格就不高的,如社神(土地公)、灶神以及神祇周围的兵将(阴兵阴将),甚至于是原本毫无神格的孤魂野鬼,而在民俗宗教中,极多明明扛着正神招牌的,往往又仅只是略有鬼通的孤魂野鬼在那儿装神弄鬼、狐假虎威而巳,在此附录清朝大才子袁枚在其笔记小说「子不语」一书中所载的一则故事;篇名叫做:「成神不必贤人」﹕
「有位叫李海仲的秀才,为了前住京师参加秋试,从苏州雇船北上,到淮上时,突然来了一位旧时姓王的邻居要求搭个便船,李海仲答应了,但是到了晚间,这位姓王的邻居明白的表示自己不是人而是鬼,此去是为了向一位在京帅刑部任职的汪某人索债,由于这位汪某人是李海仲的亲戚,李海仲闻言大惊,只有好言相劝,试图居中化解—–」
姓王的鬼魂终于同意只要汪某肯还钱,必不伤害他的性命,一人一鬼来到京城之后,由于鬼魂作祟,汪某突得疯病,终由李海仲居中调停,汪家还了债,鬼魂才放过他—-
李海仲终究没考中,一人一鬼又同船回江南,鬼在船上时,一切饮食,只闻一闻而不吞食,但热的食物被他一闻立即变冷—–
船行至宿迁(江苏省北部的小城)时,鬼魂说﹕「某村唱戏,我们不妨一起去观赏!」李海仲答应了,一人一鬼在戏台下看了几出戏,鬼魂突然不见了,只听到附近突然传来飞砂走石之声,李海仲只好一个人独自回到船上—-
傍晚之时,鬼魂竟然穿了华丽的官服回来跟他说﹕「我不跟你回去了,我要留在此地做关帝了!」
李海仲大吃一惊地问他﹕「你怎么敢做关帝?」
鬼魂笑着答说﹕「世上观音关帝,皆鬼冒充。村中唱戏是为向村中关庙中的关帝还愿,那位在村中冒充关帝,接受村民牲礼香火供奉的孤魂野鬼,比我更无赖,连我见了他都很生气,所以和他打斗了一场,打败了他又把他赶走了,刚才你没听见飞砂走石之声吗?那正是我在和他打斗啊—–」
最后,姓王的鬼魂就这样留在村中,取代原本那个无赖鬼继续冒充关帝接受村民的供奉,而李海仲则一人返乡,并且替他把讨债要回来的钱带给了他的妻子。 」
虽然这只是一则笔记小说中的故事,但是在这则故事中透露的一个重要的讯息—在几百年前,中国有知识的文人已经了解到民俗宗教中「鬼」和「神」之间的奥妙关系,简单的说,就是容或天地间确实有神,但是,那也绝不是一般人在神坛庙宇中祭拜的那些木雕泥塑的偶像,那些大大小小的偶像,年代或新或旧,雕工有精有粗,造形名号虽各自不同,但是附身其上的却都不是神,而是一些孤魂野鬼假冒的,当然这些孤魂野鬼未必都是无赖的恶鬼,但是,只怕却是占了其中的大多数。
先生文笔真好,是台湾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