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先生在我家楼下开餐厅已经多年了,认识他也是搬来没多久之后的事情。
五年前,我还是刚刚开始在现在的杂志社工作,正是发愁没有现成素材的时候遇见的H先生。H先生大约五十几岁,近花甲之人,经营着一家烧烤店,常年的烟熏火燎让他的皮肤泛着油光,头发似乎也被烤没了,只剩下一颗卤蛋一般光滑的头顶。他说话时喜欢眯着眼睛,就像他在烧烤时一样,已经分不清是个人习惯还是职业病了。
“你是爷们儿吗?”
这是H先生对我说的第一句正经话。
我先是一愣,觉得本人性别特征还是挺明显的。
“那就加辣椒!”H先生又接着说道。
原来,他不小心将我的点单“不加辣椒”看成“多加辣椒”了,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直接拿着烤串来到我的桌前“理论”一番。
我苦笑,竟然有这样的生意人。
看着H先生的样子,圆滚滚的身材穿着一个沾满油渍的白背心,大裤衩下一双细腿与他的身材完全不成比例。眯着眼睛,拿着烤串,这哪里是烧烤店老板,完全一副找事儿打架的样子。
看来是无法说理了,只好自认倒霉,接受了这些烤串。
这烤串还真有点意思,吃起来也不觉得有多辣,但是一停下来却有一种舌头着火的感觉。不太吃辣椒的我脸瞬间涨红,六神无主,绝望的喝完一瓶可乐却依然没有任何作用。
就在这个时候,H先生领着两瓶冰啤酒往我桌前一放,爽朗的大笑了起来,索性点上一支烟坐了下来,一边起开一瓶啤酒一边说道:“年轻人,缺的就是历练。多吃几次就好了!来我陪你喝一个!”
这就算是H先生的道歉了。
“不能吃辣可不行,家里会长狸的。”H干完一瓶啤酒说道。
“梨?”
“对,狸。”
H先生又开了一瓶啤酒,看来暂时是不打算走了。
H先生是二十多年前只身来到这个城市的,在此之前,他只是一个在山脚下小村庄里春种秋收的农家孩子。
靠山边长大的孩子总有不少故事,春天踏青采野果,夏季爬树躲太阳,秋天赏叶采蘑菇,冬季拾柴火焰高。一年四季,与大山有着道不尽的故事。
H先生即将要说的这个故事,就发生在这个大山里的小村落。
H先生的故事
1964年,春。
这一年,虽然“三自一包“让饥荒有了改善,但粮食短缺问题仍然困扰着大半个中国。在这样青黄不接的日子里,能吃上一口白米饭,那就算是过年了。
那一年,H先生九岁。(因此,下文中暂且成他为H。)
冬季的寒,还迟迟未退。在早晨的薄雾之中,母亲早早的就烧起了柴火,在灶台前忙活起来。分不清是从厨房传来的水汽,还是从窗缝中溜进来的寒雾,总之,都带着这山里青涩的香气。
H起身,还未穿鞋就奔向厨房。
“光着丫子就来了,可不怕凉着。”母亲一边揉着一团白乎乎的东西,一边对H念叨着。
H一个翻身坐在了灶台上,不顾母亲的叮嘱,两眼只顾盯着那个白色的大丸子。
“看你那馋猫样,快去穿衣服!”母亲用手敲了H的脑门。
“那是什么?”H还是不肯离开,眼睛只顾盯着母亲的手。
“给你过生日吃的。”
“是生日还是过年?”
“傻娃儿,过年还有三天呢。今天是你的生日。”
H盯着锅里在沸水下翻滚起来的白丸子,兴奋的光着脚满屋子跑了起来。
“穿鞋!”母亲从厨房喊着。
H洗漱穿戴整齐,还用梳子将头发三七分的理着,然后庄重的坐在桌子边,看着母亲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瓷碗,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幸福。
还没等碗放在桌上,H就迫不及待的扒着母亲的手看个仔细。
“汤圆?”H问。
“酒酿丸子。”
母亲找来陈年的糯米,又向邻居借了点,将新糯米老糯米掺杂在一起揉成团,掐成指甲盖大小的糯米丸子,加上剩下的米酒底儿兑大半锅水,再敲一个早上新下的鸡蛋。这一碗香甜的酒酿丸子才算是端上了桌。
H端起碗没等母亲拿来汤勺,一仰头,大半碗就已经进肚子了。
“慢点,可别烫着了。”
母亲一边递给H一只汤勺,一边又往桌上放了一叠小菜。
“盐菇子!”H两眼冒光的叫道。
这可是山里每个母亲都必备的小菜。秋冬季节上山采的蘑菇,个头不大,晒干之后切片,再拿盐腌起来,放在一个大罐子里用石头压着,一晚上出来半缸水。沥干水,用新鲜的山辣椒剁碎拌在一起,最后滴上几滴芝麻油,放进一个一个的小坛子里,用水封口,放至厨房阴凉的角落里。来年,只要启开坛子,这一整个巷子里就都是香气。
盘子里的香菇油光黑亮的,加上辣椒的红,看着就叫人流口水。
但不能一口就吃了,夹一筷子只能咬一小口,浸过盐水和辣椒的腌香菇无比的咸辣,一片香菇分三口就能辣的就上一整个窝窝头。这也是粮食短缺时候,农家人在食物最大化利用上的一点小智慧吧。
H只闻见了香味,却忘了忌讳。一筷子就直接一口,差点没吐,硬生生的吞下去,和咽了一勺咸辣酱没有什么区别。
母亲在一旁一边递水一边笑着叫他“傻瓜子”。
就在这个时候,家门被敲响了。
早上刚六点,刚升起的太阳还在雾气中恍惚,务农的人也在被窝里打着滚。是谁这么早来串门呢?
母亲应着敲门声问道。但是,没人回答。
刚以为听错了,又传来了硬邦邦的敲击声。
母亲再次询问来人是谁,却依然没有回复。母亲看了一眼H,示意他别动,自己却向门边走去。
“别开别开。”H对母亲喊道。
但是,母亲依然把门打开了。
从门外涌进来的寒气,瞬间冰凉了桌上的食物。H的视线透过一整个客厅,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大约和他个头差不多的人。
“哎哟!”
H听见母亲大叫了一声。
“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大冷天的也不穿鞋?可别冻着了。”母亲继续说着,把那人直接领进了屋子。
那是一个男孩。干瘦干瘦的身材,看起来像是纸片一样,没有质量。顶着一头干燥得像稻草一样的头发,穿着单薄的衣服,像是饥荒难民。腮帮子也瘦没了,尖嘴猴腮的,就剩下两只圆滚滚的眼睛不安的扫描着整个屋子。
“你叫什么名字?”母亲一边领着他往饭桌走来一边问道。
男孩不说话,只是东看看西看看。
“家在哪里?”母亲继续问。
男孩站到了桌前,与H四目相对。
这孩子真是奇怪,瘦的只剩下皮包骨了,眼睛却炯炯有神。
男孩看了看H,又看了看桌上的食物,嘴巴不自觉的就张成了黑洞。
“怕是饿了。”
母亲摸了摸这个男孩的脑袋,想了想,还是走进了厨房。出来时,又端来了一只热气腾腾的瓷碗。
男孩看着母亲端来的碗,仔细沿着碗边闻了闻,然后端起来也是两口就喝完了一碗酒酿丸子。接着,又将碗递给母亲。H见状很是着急。这明明是自己的生日早餐,怎能全部落入一个外人之口。也将自己的碗递给了母亲。母亲看着面前两个像是几年没吃过好东西的孩子,苦恼却又忍不住想笑。只好接过碗,转身进了厨房。
就这样两个人一碗接一碗,像是斗气一样。转眼,再端来的两碗酒酿丸子,已经冷清的只剩下汤水了。
“好了好了,锅都快见底了。”母亲说。
但是两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男孩先喝完,H赶忙也端起碗喝干了。
母亲再去厨房的时候,男孩眼睛忽然看向了桌上的盐菇子。他伸手立刻将一碟子盐菇子,想也不想的倒进了嘴里。
H坐在旁边都看傻了。
男孩脸瞬间涨红,他张着嘴吐着舌头在客厅里辣的跳了起来。
母亲闻声赶来,见此情况又转身去了厨房找水。
H倒是有点幸灾乐祸。
可刚笑了没一会儿,又害怕了起来。
男孩忽然全身越变越黑,脸上眼窝深陷,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黑眼圈一直掉到了嘴角。男孩身体长出了细细的棕色的毛,嘴角和腮帮子却是白色的毛。再一转身,不知什么时候,男孩身后多了一根毛茸茸棕色的东西,尾随着他在屋里摆动着。H仔细一看,这分明就是一条尾巴!
再看男孩,头上忽然多了两只竖起来的耳朵,四肢变黑,手和脚长出了细长的指甲。他弓起了背,四肢触地的围着客厅不停的跑着。
跑着跑着,男孩的身体也越变越小,越变越小,最后只剩下一只猫的大小。
“那是一只狸猫!”H先生回忆道。
但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从母亲走进厨房再端碗水出来的时间。不过十几秒,那男孩就变成了一只狸猫。
母亲低头看着手里的水走出厨房,然后看了看饭桌和客厅。
“人呢?”母亲问。
H只是半张着嘴,呆呆的看了看母亲,又愣愣的举起手指了指门。
门是虚掩着的,母亲本来也没有关严实,现在却打开了一半。
“走了?”母亲问。
H看着母亲,仍然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后来,听说母亲一直在附近邻里寻找男孩的消息,结果问遍了附近的几家人却一无所获。
那天除了H和他母亲,没有任何人看到过这个男孩。
附近除了农田就是山林,最近的村落也有几里路。那个大冷天清晨出现的男孩,就这样无征兆的出现又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大人们只是一个劲的问我男孩跑哪里去了,就好像我把他赶走了一样。”H先生放下第四个空酒瓶继续说道:“我照实说了,但是没人信我。都说我看花眼了。”
我也喝完了一瓶啤酒,静静的坐着继续听着故事。
“后来,村里有个老人说,那孩子可能是狸猫成精了。”H先生说:“不过现在想想,那年头别说人了,连山上的动物也没得吃。或许也是被逼的下山讨食才不得已幻化成人,不想被一小碟盐菇子辣的现了原型,也是可怜啊。”H先生感慨道。
“就那以后,老家每户粮仓门口都会挂一串辣椒,说这样狸不会来捣乱了。”H先生说完爽朗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所以啊,不会吃辣,家里会长狸的!”H先生看着我笑着说道。
原来是“狸”,而不是“梨”。
原本以为会听到一个类似于《聊斋》中种梨一样的故事,却意外的收获了一只狸猫讨食的故事。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再来十串肉筋,加辣。”H先生忽然扯着嗓子对后厨喊道,又转头对我说:“我请你的。”
现在想来,要是没有当时和H先生的相遇,我的第一个专栏故事也不知如何展开,或许也不会顺利的到达今天的样子吧。
这些都未可知了。
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可以肯定。
那就是,如果没有当年H先生的故事,我肯定不会像现在一样喜欢吃辣椒了。但具体是因为H先生的故事而开始吃的辣椒,还是因为H先生开启了我对辣椒的兴趣之门呢?
这个,不好说。
从你的第一个故事看到了现在,虽然有所关联 但是不知道是真实还是编的,不管怎样你文采很好,看着也很感兴趣,挺你
非常感谢:)